二
若能预见革命后的多重问题,波旁王朝的君臣是否会有所忌惮?位高者将祖传的权力视为规训民众、从中获取威严、满足欲求的工具,而不理会权力的内涵与界限。路易十四以表演的风格维护君权的合法性,使之在危机下仍有辉煌的相貌,表演道具也从未蒙尘。这是脆弱的强大,因为表演仪式唤起的是民众对于虚无的想象,维持表象的是不具备实践力的语言、勉强的服从与腐败的荣誉感,难以理清的矛盾日积月累,包括人与宗教、人与国家、人与社会、国家与社会的关系,新经济制度与旧治理体系的脱轨催生的是高傲与愤怒、急迫与惶恐。在不妥协的对抗中,是非与善恶的边界模糊,那些看似真实的却是假的,看似恶的却是无罪的。
国运维艰时,诉诸故往圣贤的智慧,以统一的意志变革旧制度,这是现代政治诉求,对于法国却不容易。是实行君主制还是共和制,波旁王朝的君主就愿意妥协,他的廷臣又愿意放弃功名利禄,返归乡田?即使如此,受压迫者如何平息对制度之恶的愤怒,他们愿意宽容那些不宽容的人?教士阶层就会远离世俗权力,放弃充裕的经济收入,然后默默无闻地担任地狱与天堂的摆渡人?他们的殉教精神早已堕落,民众如何相信他们能为迷途者解惑?书报审查制度若取消,那些劣迹斑斑的人会不会提心吊胆?有人批评旧制度,是为实践普遍正义,有人批评旧制度,是想从中获利,他们是否有和解的可能?旧制度的习性已占领公共空间,其中的人多少为之浸染,法国人痛恨官僚气,但人人可能有官僚气,怎么解得开缠在一起的冷漠、高傲与理想?时至路易十六,旧制度变革的可能性已趋于无,革命之幕先是一次次轻微的抖动,然后突然升起,那些来不及化妆的人在舞台上因势起舞,一个个奇形怪状,都觉得自己的理想是最好的。